王敖：让诗的主题融化在你手里

一

一位音乐家发来一首她刚写的诗。诗中描绘了星辰日月如何失去秩序，光芒不断上升，淹没了飞远的一片羽毛。最终，既无黑暗，也无光亮。“你觉得怎么样?”“很好啊。”

“帮我想想还有什么可写的？”音乐家说。

“这首诗的主题是世界末日吗？”我想确认一下。

“嗯，我想写一个很极端的情景。”

“你还可以加一些内容。比如，从宗教的角度，劫火洞烧，世界终尽，最后的审判，末日骑士之类，都可以跟你已有的意象结合，再改造发展一下你的诗。”

“嗯，不过宗教的感觉不要太重，我不喜欢那样。”

“那么，考虑一下科学的观念，比如黑洞怎么样。世界落入黑洞前的一秒钟是什么样子？”

“嗯，骑士在黑洞前的一秒，也是他感到的神奇的第一秒，这个想法怎么样？”

“有意思，现在你的诗不但有画面，还有隐约了故事的线条。这也许是个很好的方向。”

“我会把它变成一首歌。”

二

诗歌的主题是什么呢？如果我们暂时抛开各种文学理论，从比较实用角度来看，主题就是“简单说”，一首诗说了什么---这首诗写的是爱情，那首诗写的是乡愁，诸如此类。

写诗的时候，主题是一个在词语和诗句之间帮助我们定位导航的工具。它集中和简化意义，提醒我们这首诗有一个方向，推动我们继续思考。否则，我们很容易迷失在信马由缰的表达之中，无法写出成型的作品。

下面，我们讨论一下如何利用主题来帮助你写诗。

你可以用宣示主题的句子来开头——

1.爱你是场老电影——你的主题是爱情

2.睡你是个临床实验——你要写性关系

3.我从未理解过这个世界——人跟世界的永恒冲突

4.村委会，我和你握手言和——你对具体的冲突有了新认识

5.梦中的巨浪，卷走了我寄生的城市——你在异乡有不安全感

6.只有醉成狗，我才能爬回家乡——你要抒发强烈的乡愁

这种句子是诗歌的榨汁机，大幅度地压缩意义。我们会期待作者继续发展它们，也期待着出人意料的转折，我们想跟作者同行。这种句子可以出现在诗里不同的位置，可以出现在中间，也可以出现在结尾，还可以有变体。

例1

爱你是场老电影

我们看自己表演公主和记者

在罗马，渡过一小时仿佛一个春天

渡过一天，一生都足够了

例2

我从未理解过这个世界

掀开井盖我仿佛来到外星球

整个工业区笼罩在夕阳里

炼狱的一天即将结束

例3

睡你是个临床实验

我们轮流当病人，使用的药物

只有麻醉剂

例4

只有醉成狗

我才能爬回家

回家看到妹妹仍是羔羊

弟弟，早已不知去向

宣示主题的句子可以从开头滑行到结尾，每段都出现。这样的好处是产生一唱三叹的律动，适合朗诵，缺点是有可能显得程式化。无论如何，写这样的句子可以促进你熔炼出核心的诗句。

让我们来看下面这首杰作，找找感觉。

死亡来临之际

死到临头的时候，会怎样？

大概象夜晚到来时收到了礼物，

象初吻，就是被人强吻

并带来通向美妙世界的道路，

同时，在远处，无名之花的四月

让月亮心乱如麻。

或许死是这样的，当清晨

绿如未开的花蕾，在爱人的闺房里

洒下微光，匆匆离去的星辰

在无言的窗上叮然作响。

死去的时候，会怎样啊？

可能血管会预感到

刀刃的刺痛而发出嘶喊，

当一个影子那拿刀来刺杀你的影子

伸展出广阔的巨翅，从世界的这一边

覆盖到世界的另一边。

法伊兹·阿哈迈德·法伊兹

Faiz Ahmad Faiz

► 写作练习1

想一句你自己的话（或者听别人说过的话），它必须简短，让人觉得很有趣，或者有道理。

比如——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男人，是过期作废的荷尔蒙罐头

睡眠，是我沉思虚无的终极方式

你的句子：

把它发展成一段诗（3-5句）:

三

你可能已经发现，主题是可以叠加的。比如，你可以在诗里制造两条线，让它们交织起来：

例1

爱你是场恐怖片吗

你出现的第一刻我就闭上眼

又悄悄偷看

睡你是个临床实验吗

我们轮流当病人，使用的药物

只有麻醉剂……

例2

我从未跟这个世界握过手

我只会求救，或者挥手告别

挣扎的时候，我平视无辜的小狗

如今我只有醉成狗，才能爬回家

回家看到妹妹仍是羔羊

弟弟，早已不知去向……

在这些例子里，主题双线循环，继续发展下去，产生新的张力和戏剧性，让诗更加丰富。所以，主题作为一个帮助你写作的工具，可以灵活运用: 可以偏离，可以分叉。读者会期待你从偏离中返回，分叉的小路也会有叠加融合的趋势，具体怎么处理你要自己作出判断。

► 写作练习2

写两节诗，分别发展不同的主题，第一节可以用你做的练习1。

你的诗：

四

从任何经验，情感，想法都可以发展出一种主题。然而，我们的头脑总是倾向于执一御万，把人类心灵演化过程中的戏剧简化成基本的元素。所以，人们觉得，在浪漫主义文学里最核心的主题是爱与死。伍迪·艾伦说，电影只有两个主题：性和死亡。

写作者可以用类似的想法来进行自我反思：我的诗说了半天，无非是借写乡村来表达对死亡的恐惧；我的诗开始写的是回忆中的一段趣事，后来转向了对某段历史的否定。这种思维推进下去，我们会发现传统的主题只是一些文化实践中的常用工具和模式。它们不见得多么适合你当下的经验和思想，随着你的写作走向深入，它们的严肃意义和附带的成规也会逐渐烟消云散。

你会发现，主题有的时候只是对一首诗进行粗暴诠释的结果，它会武断地砍掉不同的理解。实际上，即使是作者本人也不能决定一首诗对别人意味着什么。同样一首诗，读者会看出不同的主题。

所以，我们写作的时候不能过于依赖主题。前提是，你要了解那些被前人用过无数遍的主题的意义。然后，你可以另辟蹊径，针对主题进行革新。在现代诗歌里，这样的做法非常多，经常让读者耳目一新，这里提供几个思路。

用日常的语言写生活中的细小经验，不预设主题，突出人的直感，由读者自己生成主题。

这就是说

我吃了

你放在

冰箱里的

李子

它们

也许是你

留作

早餐用的

原谅我

它们很好吃

那么甜

那么凉。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这首诗就是一小段话，“我吃了你放在冰箱里的李子，它们也许是你留作早餐用的，原谅我，它们很好吃，那么甜，那么凉。”它分成长短错落，节奏轻巧的三小节，用很简洁的方式突出了跟诗里描绘的感觉相衬的语感。

在1934年，威廉斯这样写是具有一定的实验性的，他对具体的日常经验点到为止，但让更多的暗示随着阅读挥发出来，也就是让人“玩味”——体会那么凉，那么甜所造成的效果，再回头去想“原谅我”这个表达里到底蕴藏了多少意味。这种关于“味道”，“偷吃”，“请求原谅”的意义组合，很容易让读者回顾“偷吃禁果”的古老主题，性的暗示也被凸显出来。

这种诗可以说是一个小型的感官实验室，关于味觉的体验是我们共享的对某种直感的体会，这要比“偷吃禁果”之类的对主题的猜测更重要。

写梦幻般无法预测的东西，或者写突然的醒悟，这都是脱离传统主题的路径。华莱士·史蒂文斯是这方面的大师，他的诗“硬广”了一个现代诗歌的重要主题，即想象力本身。

十点钟的醒悟

房子里出没的

是一群白睡衣。

它们都不是绿的，

不是紫色带绿环，

或者绿色带黄环，

或者黄色带蓝环。

它们都不奇怪

没有蕾丝袜，

没有带珠子的腰带。

人们不会梦见

狒狒和荔枝螺

只有一位喝醉的

穿着靴子睡着的

老水手，四处现身，

在红色的天气里，捕捉老虎。

这首诗写的非常别致，它关心的不是人们能想象到什么，而是人们没法想象到什么。在20世纪早期，美国新英格兰地区充满着清教的气息，晚上十点已经是熄灯睡觉的时间。在哈特福德市从事保险业的史蒂文斯想，如果房子里闹鬼，那这些鬼一定很无聊，他们催动的不过是些白睡衣——它们不是彩色的，没有小丑衣服上的圆环。

这群不解风情的布口袋没有任何特别，既无蕾丝也无镶嵌珠子的腰带。所以，绿环，黄环与蓝环，转动在诗中，因为它们的不存在而出现在诗人的想象里。

人们（也就是哈特福德的市民们）在梦里都很严肃，他们不会遇见狒狒和荔枝螺，不会联想到非洲狒狒的原始冲动，也不会觉察到“荔枝螺”一词里暗含的挑逗意味（“periwinkle”暗示“wink”眨眼）。也许是荔枝螺让诗人想起了海。“夜空发红，水手欢喜”是一句水手的谚语。一位醉酒的老水手穿着靴子睡着了，他在自己的梦里追猎着老虎。这样的诗，重在气氛的营造和想象力自由的舞蹈，与现代艺术和音乐有很多相通之处。

你把诗的意义隐藏在一个情境里，你可以暗示多种可能同时存在，也可以凸显意义本身的不可捉摸。

秘密坐着

我们绕着圈跳舞猜来想去，

然而，秘密在中间坐着明白一切。

罗伯特·弗罗斯特

Robert Frost

这是一首令人难忘的诗。它写得究竟是什么呢？有人说，秘密就是全知全能的上帝，所以这首诗是对上帝的沉思。有人说，秘密代表生命的意义，我们在它周围转来转去，永远不会明白它是什么，所以这首诗表达的是生命中的困惑。

如果我们考虑历史背景，第一句里绕着圈跳舞的儿童游戏来自一首广为流传的催眠曲“ring-around-the-rosie” （“围着玫瑰转圈”） 。这首歌的起源跟欧洲黑死病的历史有关，所以秘密很可能代表杀人的魔鬼。如果联系这个背景来看，这首诗展示的是一个阴森的，关于死亡的幻象。

不论怎样解释，这首诗只用两行就制造了一个主题不明，但耐人寻味的戏剧。其中角色，线条，运动，张力俱全，显示了大诗人的能力。

走在纪念弗罗斯特的Robert Frost Trail 上，你可以看到这首诗。

► 练习三

从上述三种写法中选取一种，也可综合它们的特点，来写一首诗，让主题融化在你的手里。

你的诗：

您可以发送本次诗歌练习的作品和问题到wangaoxueyuan@163.com，根据一些有代表性的反馈，我们会定期组织评论和答疑活动，将来我们会组织国内外一流诗人和批评家对部分优秀的诗歌写作者进行一对一的指导。

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敖学院（AoAcademy），原文经该号编辑徐振宇编辑校对。本次转载在原版基础上略作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