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头条诗人 | 马行：勘探途中，可可西里的黄昏

马行，生于山东，毕业于南京大学，地球物理观测员，中国自然资源部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现居东营。参加第17届青春诗会，200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近些年时常潜行在罗布泊、羌塘、阿尔金山等地质勘探区。获中华铁人文学奖 、山东省泰山文艺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地理文学践行者。

准噶尔盆地行记

准噶尔盆地的东面，走着七百里长风

西面，卧着八百里戈壁

准噶尔盆地的中部

有两条河流，已枯干了千年

还有沙山，正在熟睡

是的，准噶尔盆地并不荒凉

它只是厌倦了繁华

在这儿，某些星星

如果累了

依然可以从天上跳下来

化作戈壁石

这个下午，在准噶尔盆地的木垒哈萨克

我随手捡起的

一块戈壁石，内含星光

那时的戈壁

那时，戈壁无边

戈壁上的小石头特别多

戈壁上有勘探基地

有灰色小楼，有越野卡车，还有老人和小孩

在那儿，我上班、跑步、跳舞

小石头们，则或坐，或卧

在那儿，也不知为什么

我的梦特别多

夜深了，我睡不着，小石头们也睡不着

我就弹吉他给它们听

罗布泊星星

这儿是无人区吗？这儿石头安静，风儿清凉

这儿的一切皆是一名勘探队员的幸福

夜深了，勘探队众兄弟已睡着

我舍不得睡

我从驾驶室跳下来，站到高坡上望星空

一颗，又一颗，天上星星

无论远近，居然全都出来了

还有呢，我的，甚至整个人类丢失的

一个个梦境

也好像都来了

勘探途中，可可西里的黄昏

三千里冰沼，七百里跋涉

卡车缓缓停下，我和驾驶员先后跳了下来

望去，地平线上夕阳，那个又胖又重的家伙

仿佛是从另一辆卡车上跳下来的

这是勘探队的可可西里

也是我的可可西里，夕阳的可可西里

所有以地质勘探为业的，都将成为我的工友

所有愿意，且能来可可西里的，都是我天命注定的亲人

背倚卡车，我活动酸胀的腰身，上前一步

向夕阳招了招手

和布克赛尔小城以北

和布克赛尔小城以北

有一棵胡杨树

这么多年了，我在西部

总能看到一棵或几棵，北极星一样孤单的树

下午时分，我把勘探队的

蓝色卡车

停在了胡杨树下

二三十公里外，停着的一长列青黛色大山

火车一样

可能也会开走

勘探途中的罗布泊

就这儿了，把帐篷扎下

就让炙热的太阳挂在帐篷门口吧

推土机、加油车、发电车、通信车

大都散布在白色的雅丹堆中

高坡之上，那挥动蓝色信号旗的

是勘探队的一个测量工人

一些热风，不停地吹过来

吹石头，吹白骨，也吹风干的历史

至于地平线上几头野骆驼，请随便吧。它们幽灵一样来了

又转瞬不见影踪

跟着勘探队在蒙古高原上

勘探队在路上，就是那个年少的我

在路上

勘探队找宇宙之门

找远古的记忆，找石油

我找你，找蒙古高原上的一朵云

找天上大雁

云走了，大雁不在

天空孤独

更孤独的是额尔古纳河的流水，它都那么老了，还想着去远方

还在奔流

巴里坤向北：孤独之神的家乡

巴里坤向北，翻过雪山

再过两个村庄，是二十里庄破屋

从二十里庄破屋向北四十公里

是孤独之神最喜欢的二百四十里戈壁

二百四十里戈壁偏西

有两个泉眼，还有无名野花

开得很慢很慢。再向北

是后园，孤独之神的后园

有一座寸草不生的黑园山、一座千年烽火台

无姓，也无名

行进啊，罗布泊！

行进啊，一个罗布泊，一支勘探队

行进啊，影子移动着，幻觉移动着，一片盐沼

跟在另一片盐沼身后

太多的死，太多的生

白茫茫的

极似一座座城池，又似大片楼宇

走近了，只是大片的雅丹土堆在风化

行进啊，把史书上的楼兰，把神秘的白龙堆

统统丢在路上

行进啊，把勘探卡车废弃的轮胎

把我的破帐篷

把大地的疲惫也丢下

行进啊，管他宇宙星球之间

还能有多少罗布泊？

行进啊，我的手腕之上，魔鬼指北针

在轻轻抖动

（“头条诗人”总第633期，内容选自《诗刊》2022年第5期）

只有脚到，诗歌才能到

马行

1

迷恋上勘探队，迷恋上无人区，是因 为对地理、对勘探的极端热爱， 也是因为梦。

对我来说，勘探队、无人区、诗歌是 一体的。

2

我一直用地理、物理、几何的方式来 写诗歌。

地理给了我空间， 物理打开我的思维， 几何呈现不同的视角。无人区的亘古与空 旷，则让诗歌的能量得以集聚、显现。

这样的过程，与文学创作中的繁华和 虚构是不兼容的。

我关注鞋子的尺码胜过关注笔墨。我 一直在穿四十六码的特大号鞋。在商店中， 我很少能够买到尺码足够大的。我写的都 是我走过的路。我不是用笔在写， 而是用脚。

对我来说， 只有脚到了， 诗歌才能到。

3

勘探诗人、地质诗人、无人区作家…… 这些称谓我都认可。我承认，我是一个行 业性、职业性很强的作者。

我把少年时代、青年时代都消耗在荒 山野岭了。如今，人到中年，职业积习当 然难改，我一有空或是一有机会，就会跟 随勘探队往青海、新疆、西藏的那些杳无人烟的地区跑。我没有明确的方向和目的， 我不知会遇到什么，也不知会发现什么。 从一座荒山来到另一座荒山，从一片戈壁 进入另一片戈壁。我不知我的这些行动， 可有所谓的意义。

都说人是社会性的，可我这些年却离 俗世越来越远；相比于俗世，我更喜欢呆 在勘探队，呆在我的工人朋友中间。

4

在勘探队，在无人区，一天下来，如 果有块干粮吃有瓶水喝，我就能很快乐。

勘探队、无人区，适合灵魂游荡。多 少个傍晚，我一个人坐在戈壁滩上，望着 又红又大、又孤单至极的落日，仿佛看到 了大地与苍穹之间不屈的灵魂。

5

勘探队与无人区影响了我，打开了我 的另一个生命空间，让我看到了俗世中没 有的东西。

我写下了我应该写下的。我写下的， 不仅有诗歌，还有散文、戏剧，它们都是 勘探队的一部分、无人区的一部分。它们 质地粗粝，形态也有些怪异、不够好看， 但是，它们真诚、自然，且阳气充足。